兩天前，洛杉磯湖人隊的賽季已經結束了。
ESPN在賽季之初一度展開論戰，「湖人隊能不能拿下70勝」，那然而是幾個月以前，想來卻已經恍如隔世。
而在他們告別的這一夜，球隊當家球星詹姆斯（LeBron James）因腳踝傷勢掛起了免戰牌，墨鏡之下，沒人看得到詹姆斯在想些什麼，他以旁觀者的身份目送湖人結束了這荒誕的一季。
而就在賽後，一張圖片開始在社媒上廣為流傳，那是一個NBA球迷在場邊舉起的一張紙條，赫然寫著：“勒布朗，如果換作柯比，他今晚一定會上場比賽的。”實話說，如果詹姆斯傷勢嚴重，他理應在場下休息，道德綁架並不可取。 但球迷一字一句寫下的話，喚醒了我們埋在故紙堆裡的一些記憶：在9年前，2013年的這個時候，柯比是怎麼做的。
2012-13賽季的湖人，和今時今日有不少共通之處。
球隊當家球星年紀漸長，湖人在此前一年季後賽遺憾出局，為了恢復冠軍競爭力，紫金軍團都做了大刀闊斧的陣容調整，組建起一個群星雲集的陣容。10年之前的那個休賽期，湖人隊透過交易得到了兩屆MVP史蒂夫·納什、三屆最佳防守球員哈沃德，加上原有的柯比、加索爾、慈世平三位，已經能排出一套完全由全明星球員組成的先發陣容，板凳上也有安託萬·賈米森這樣的明星得分手來投，一時間風頭無兩。
可一俟賽季開始，湖人就陷入了低迷，主帥邁克·布朗在1勝4負的開局後直接下課，德安東尼中途接任也沒能挽回頹勢，到賽季中期他們一度只有17勝25負的戰績，眼瞅著和季後賽漸行漸遠。
賈米森說：「如果我們打不進季後賽，很可能會成為史上最讓人失望的球隊」。
可以想見，這種狀況對永遠充滿好勝心的柯比而言，是絕不能接受的。
柯比在2013年明星賽過後即立下軍令狀，向所有湖人球迷保證，「我們一定會打進季後賽」，但他本人的身體狀況卻並不理想。在3月28日湖人敗給公鹿賽後，他們依然在競爭激烈的西區落在前八開外，反倒是左腳踝的傷勢加上骨刺的影響，令柯比不得不在賽後拄拐才能離開球館——主將身體狀況如此，湖人的賽季看上去已堪堪欲墜，球迷們甚至都在擔心柯比能不能繼續出戰賽季所剩不多的比賽。
兩天後，湖人客戰國王，柯比決定帶傷上陣。
國王當時戰績只有27勝46負，西區排名倒數，但湖人卻半場落後對手12分之多，於是當德安東尼試圖換下柯比時，立刻遭到了嚴詞拒絕，“不用教練，別換我，讓我打48分鐘。”
說完，柯比便繼續回到場上，並且帶領湖人完成了逆轉。雖然柯比沒有打滿48分鐘，但他出戰了47分37秒，並在賽後向記者們說道：“現在可不是能坐回去休息的時候。”
柯比理應休息，但因為他是柯比，他終究還是會拒絕休息……
其實即便對堅強的柯比而言，2013年的春天也非常難熬。
他的腿筋幾乎每天都在灼燒，「那都不能用痠痛來形容，就是純疼」，為了緩解疼痛，柯比每晚回家以後都要洗一次冰水浴，「然後套上三層衣服跳到床上，不然的話我就會凍得渾身發抖，但為了讓身體恢復，我別無選擇。」
比腿筋更難受的則是腳踝，“我的右腳踝，簡直要殺了我。我在高中時右腳踝就非常嚴重地扭傷過，從那以後它就時不常地給我帶來一些麻煩，最近我打球會不自覺地偏向左邊，但比如我要向左側做拔蔥跳投的時候，你總得用右腳踝發力，所以我只能打更多的綁腳勉強應對，然後咬牙忍痛去投籃。”
帶傷出場是會影響柯比效率的，比如對國王這一戰，他全場18投5中只得到19分，但卻拿到了9個籃板和14次助攻。因為在納什同樣在和受傷搏鬥，柯比除了治療還在做一件事：看錄影。
柯比說，「我每天晚上都花5個小時來研究錄影，一遍又一遍，停下來，倒帶，停下來，再倒回去，直到我能判斷出這個弱側防守者，他在防守端到底在觀察些什麼，我打個擋拆，他能看到參與的這兩個人嗎？抑或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，卻無法做出隨後的反應，如果是那樣，我就會快速把球打給朱迪·米克斯，那就是一記三分命中。」
對每個接下來的對手，柯比都要看他們此前五場比賽的錄影，一邊看，一邊就像下棋一樣在螢幕上擺好隊友的位置。「我那段時間就像個導演一樣，其實這種方式是贏不了總冠軍的，但我們當時處在特殊時期，所以我嘗試著去微操每一件事，我叫場上的每一個戰術，給所有球員調整他們具體的站位，甚至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操盤整個防守。」
於是接下來對小牛的比賽，柯比只得到23分，但拿到11籃板11助攻4抄截2封蓋，用一個大三元帶隊取勝——這場比賽，柯比休息了56秒。
湖人當天在主場為奧尼爾舉辦了球衣退役儀式，柯比並未出現在當場，輿論猜測兩人是否尚未和解，但更真實的原因，是柯比必須留在更衣室裡接受理療，哪怕多按一秒也是好的。
許多球迷應該都記得，湖人隊內有一位負責理療康復的華人醫生，她叫司徒敏儀，湖人隊的首席理療師，用她精湛的東方技巧，成為了柯比最信任的治療搭檔。那段時間，司徒阿姨在板凳席坐的位置格外靠前，因為柯比走到那兒就挪不動了，沉緩的腿腳需要司徒在每一個暫停的時候去幫柯比放鬆肌肉、緩解疼痛，“司徒那段時間都像個戰士，隨身帶著熱敷包，詢問柯比每一個瞬間的身體感覺，有時候要按，有時候要刮，全程還得注意給柯比的身體保溫。”湖人後衛達柳斯·莫里斯如是描述著當時的故事。
聽上去，柯比簡直是一個每回合結束都要走到彈力繩邊接受放鬆的拳擊手。
柯比甚至連訓練習慣都改變了。日常情況下，柯比會在賽前4小時到場投籃，趁著球場空無一人，他會先花二三十分鐘投進250球，“但那段時間他已經不做賽前訓練了，”資深訓練師，本賽季也在湖人工作的菲爾·漢迪說，「為了積蓄身體能量，他只能減少日常訓練，包括連健身都停了，為了維持比賽的能量，他把全部時間都讓給了治療和休息。」
原本每天第一個跑出更衣室進入球場的柯比，這段時間都是最後一個出來的，他會一直等到裁判都開始催了，才離開司徒阿姨從更衣室裡跑出來，就是這樣，他才能做到兩場比賽一共只休息79秒。
而一旦比賽結束，柯比就像癱倒一樣靠在更衣櫃前，賈米森說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筋疲力盡的人，他跟柯比開玩笑說，「嘿，你看上去就像一個105歲的老婦人。」
接下來對陣灰熊，柯比終於申請在第四節休息了3分鐘，「我真是TM太累了，」他用嘶啞的聲音告訴德安東尼，當天他出戰42分32秒，用24分9助攻帶領湖人拿下了第三場連勝——但第四節柯比6次出手僅僅命中了1球，所有人都在擔心他的狀況。
「兩場比賽前，我就在擔心這件事，」加索爾說，「這就像一柄雙刃劍，因為柯比正在打出他最好的進攻發起端的表現，湖人既需要他休息，又需要他登場才能贏球。當然，他自己認為贏球比一切都重要。」
因為湖人的賽季已經沒有容錯空間了。三連勝後，柯比登場47分20秒，他們依然敗給快艇，賽季遭遇對手橫掃，同時在西區季後賽席位的競爭中，湖人一場失利就被爵士反超，再次跌出了前八。
你一定已經能想象，這場失利快把柯比逼瘋了。他變得更加地不留退路。
客場對陣弱旅黃蜂，柯比18投9中攻下30分，如果不是第二天還有比賽，他一定會打得比41分06秒更多；
夤夜轉戰波特蘭，柯比在背靠背的第二戰打滿48分鐘，27投14中攻下47分8籃板5助攻3抄截4封蓋，他打得玫瑰花園甚至都響起了“M-V-P”的呼喊聲。
即便對已經來到生涯第16年的柯比來說，沒有加時的情況下，在客場出戰48分鐘也是職業生涯第一次。到這場比賽為止，他在6場比賽總計288分鐘的時間裡已經打了274分鐘，於是他又一次成為了全隊最後一個從理療室出來的人，連登上包機返回洛杉磯時，他坐下的動作都顯得格外小心。
凌晨2點，柯比回到了洛杉磯家中，又如往常一樣泡了30分鐘冰水浴，裹緊衣服跑到床上的時候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左腳跟腱一直在發緊，但彷彿也已經習慣了。與其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邊，不如再去看看勇士隊的比賽錄影吧。
兩天後，斯臺普斯迎來了勇士隊，在馬克·傑克森手下，這已經是一個季後賽級別的對手。
湖人陷入了苦戰，柯比更是在比賽裡頻繁倒地，下半場剛開始1分半鐘，他就在哈里森·巴恩斯和艾澤利的夾擊下重重摔倒，在地板上痛苦地捂住了膝蓋，隊友們紛紛驚慌地圍了過來。
一會兒過後，柯比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。
4分鐘後，柯比在突破裡又撞到了艾澤利的膝蓋，“老天，我感覺他都要散架了。”達柳斯·莫里斯回憶道。
步履蹣跚地，柯比又站了起來。
他甚至沒有下場接受任何治療，當天柯比再次打滿了比賽的每一秒鐘，直到第四節還剩3分08秒。
柯比持球突破，不知為何，他又摔倒了，因為左腳後跟的一陣疼痛，他立刻回頭問身邊的哈里森·巴恩斯，“是你踢到我了嗎？”巴恩斯搖頭，柯比隨即感受到，他的跟腱像一個收起的彈簧，蜷曲到了小腿裡。
他想要像平時自己把手指頭掰復位那樣，自己用手把跟腱再給捋回到腳後跟的位置上。那當然不可能，於是當場所有人都聽到柯比當場發出了一聲暴喝：「FXXK。」
這一次，柯比還是站了起來，他甚至在場上走動著。
「我在想，我有沒有辦法繞過這個部位，就是能不能不用跟腱發力，比如我可以不踮起腳尖，然後繼續比賽啊，」柯比賽後說，「我付出了那麼多努力去贏球，如果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比賽就完蛋了，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。」但人類是無法脫離跟腱運動的，柯比只好望向板凳上的司徒敏儀，露出了司徒從未見過的慘淡表情。
柯比走回了球場，在罰球線上拿下了當天個人第33分、34分，他親手為球隊扳平了比分，可接下來的工作就只能交給隊友們了。他轉過身走下球場，隊醫加里·維蒂趕緊讓替補中鋒薩克雷去攙住柯比，但正如每個人都想得到的那樣，薩克雷被柯比推開了。
「不，別幫我，什麼都別幫。」他就這樣，自己走進更衣室，留下了一個悲傷的背影。
一個時代就這樣終結了，那以後，柯比再未恢復到他受傷前的競技水準，直到他2016年告別賽場的那一天。
湖人助教達爾文·哈姆說：“我覺得那段時間，柯比彷彿幻化成了兩個人：一個是球場上的競爭者，另一個，或許我不該這麼形容，但他就像一個死士，已經傾其所有、視死如歸，一路上他殺死了50個敵人、20只猛獸，但終於他遍體鱗傷，動都動不了了，於是最後的那一刻就到了。”
其實一個運動員，本不必這樣去比賽。但柯比，之所以會在他漫長的生涯裡接收到無窮的喜愛，就是因為他作為一個鬥士，有權選擇自己的抗爭方式。正如時任湖人主帥德安東尼多年後所說：「如果你能預見到，這可能導致柯比的跟腱斷裂，那我們絕不會讓他這麼幹的。但人類無法預見未來，好的壞的，都只能等到發生的那一刻才知道，柯比的一些優點也會在某些時刻變成他的軟肋。但重點是，他永遠不會屈服的。而最終的最終，柯比有權決定他的人生。」
因為柯比的決定，湖人隊險勝勇士。隨後他們在缺少柯比的情況下再勝馬刺火箭，賽季末收官的9場例行赛，他們拿下其中8場，終於一舉搭上了季後賽的末班車。
柯比在其中出戰的7場比賽，他的總出場時間為319分33秒，總休息時間則僅有16分27秒，平均每場比賽，不到2.4分鐘。
所以這就是為什麼，那個舉起字條的球迷，他相信：如果是柯比，他不會坐在場邊當一個觀眾的。
